
每次在异乡抬头望见天边的云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直到某次驱车穿过晋陕大峡谷,车窗外骤然铺开熟悉的灰黄色土坡,那朵悬在烽火台顶端的云悠悠飘来,我才忽然明白,原来我心心念念的,是故乡山西的云。
故乡的云是踩着黄土长大的。不像江南的云总裹着水汽,软得能拧出雨来;也不似塞北的云那般烈,聚散间满是风沙的凌厉。山西的云带着黄土高坡的性子,厚重里藏着几分通透。春末夏初时,云总爱趴在吕梁山脉的山脊上,像极了外婆晾晒在枣树枝上的粗布帕子,边缘被风撩得微微卷边,阳光透过云隙洒在坡地上,给新抽芽的谷子苗镀上一层碎金。那时我总跟着祖父去坡上放羊,羊儿在云影里啃草,我便躺在土坎上数云 —— 这朵像驮着货物的骆驼,是走西口的晋商赶的商队;那朵散开的像戏台的幔帐,仿佛下一秒就能听见晋剧的梆子声从云里飘出来。
到了盛夏,故乡的云就换了模样。午后的日头正毒,土路上的石子烫得能烙熟鸡蛋,忽然就有墨色的云从管涔山那边涌过来,像千军万马踏过天际。不等人们收拾完院里的柴禾,雨点就 “噼里啪啦” 砸下来,打在窑洞的窗棂上,溅起细小的黄土。这时的云最是热闹,雷声在云里滚着,闪电把云撕开一道道亮口子,却少见江南那种缠绵的雨。往往一袋烟的功夫,云就散了,天边挂出一道彩虹,横跨在汾河上空,云絮沾着水汽,变得软软糯糯,像是刚从蒸笼里揭出来的黄米糕。
我最难忘的是秋凉时的云。那时晋北的谷子熟了,漫山遍野的金黄,云就悬在这金黄的上方,薄得像蝉翼。祖父会带着我去打谷场,他坐在麦垛上抽烟,我就仰着头看云。风一吹,云慢慢飘,把影子投在谷穗上,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丰收的庄稼。有时云会落得很低,仿佛伸手就能摸到,我踮着脚去够,指尖只碰到带着黄土气息的风。祖父笑着说:“云是黄土的魂,你够不着的。” 后来我才知道,故乡的云真的带着黄土的魂,它看着晋商走西口,看着窑洞炊烟升起,看着一代又一代人在这片土地上生老病死,它把所有的故事都藏在自己的褶皱里,慢悠悠地飘着,从不着急诉说。
去年冬天回故乡,恰逢一场小雪。云压得极低,灰蒙蒙的,像是要把整个黄土坡都裹进怀里。我站在旧院的枣树下,看着雪花从云里落下来,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,落在斑驳的窑洞墙上。雪不大,却下得绵密,云也跟着变得温柔起来,没有了盛夏的凌厉,也没有了秋日的轻薄,像一位年迈的母亲,轻轻拍打着沉睡的土地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不管走多远,只要看到这样的云,就知道自己回到了故乡 —— 这片被云守护着的黄土大地,永远是我心底最温暖的港湾。
如今我在异乡的城市里,也常常抬头看云。只是城市的云总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,少了故乡云的那份从容与厚重。但我知道,故乡的云还在那里,它飘在吕梁山上,飘在汾河岸边,飘在祖父曾经放羊的土坡上,等着每一个像我一样远行的人,回去看它一眼,听它讲一讲那些关于黄土与岁月的故事。